1樓:橙子圓起來
《時有女子》
內容簡介
而鏡中女子,雖然曾青青子衿,雖然曾紅酥小手,此時卻膚燥面皺,垂垂老了。
我父,賜我以血。我母,鑄我骨肉。使我以此六根,來於世。
但我此刻忽而厭憎,我嫌我這一介女兒身子,因了它,我從未片刻知道過自由。
我婉轉鋪排,極力掙,與圖。但始終為它害,無由撲跌,與煩惱交握,墮於黯無盡日的因果。
我一生渴望被藏好,妥善安放,細心儲存。免我苦,免我驚,免我四下流離,免我無枝可依。
但那人,我知,我一直知,他永不會來。
2樓:子吾者也
夏天時我與海發相好。
我們共赴一場dance party,共吃一支冰,於向晚微風裡祕密享受一隻奇異果的滋味。早起我替她攏那把不羈長髮,細細編編,結幾隻彩色橡筋。夜來,她小心折我替下的衣與褲,逐件理齊掛好,薰上香花。
下雨時她大笑鑽到我透明雨衣下面,我忘帶的筆記她亦常惦著送到課室來。我一日不在家中飯,她便把條子貼到我門上:千尋,留了便當給你。
有時趕報告忙,她猴在我身上不下來,我也正色瞪她:放肆!跪牆角去!
她善吃醋,見不得我與誰人有親善行止,無端給我很多臉色看。我亦諸多管束她:若還不穿**就出門去,以後再別進我韋家的大門!
此時距初見海發,已一個週年半。兩人的世界,既大也小,我們都為彼此,匆匆改了些性情。她不再大鳴大放,我不再淡靜孤絕。
秋天又來的時候,我與海發有了相濡以沫,歲月日深的感覺。
事事穩妥,人情已慣。
可誰知偏橫生枝節,那一季獎學金髮表,海發得中,我卻落了第。我在欄中細細尋了一回,不管用,終於是沒有自己名字。只無言走回來,把門上鎖,意恢復兩天靜默。
海發不識時務,偏偏於此關頭趕著來,與我商量,聖誕節不是還早,她便計劃著要趁半個月的假期與我同回英國,帶我去看我心中寂冷的劍橋,青色的微雨,和那與此地一色煙溼的濃霧。
再說好了,本次取消。我橫她一眼,忽而憎她,總那一副十足優越感。
為何?她驚跳起來。不是早有約定?
呵呵,海發,劍橋於我何喜?約定於我何用?安身立命便已是我每日極大課題,你這不明世味的丫頭。
不過一張來回機票,你何必小題大做,最多用我幾個子兒,又有什麼大礙。她不滿我狷介。
呵,她這是要與我通她的財,我漫笑不應,拒而不領,偏要隔著這樣一點世俗,與她生分。
這時我才驚覺,真正要強好勝之人是我,海發倒是隨遇而安,不執著什麼。以前的那些,不過小把戲,孩兒意氣。
我苦口婆心:海發,我們怎麼同,你一生儘可由著性子,自己圓滿,四方圓滿。而我,卻須踏踏實實行在地上,每一步,踩一個清楚腳印。你可明白?
她如何會得懂,生之艱辛。
但我已下了決心,知恥後勇,要奮起直追。天天早出晚歸,在圖書館長坐至深更。
海發前來尋我,劈手奪我書本,我一把按住,冷臉叫她走。她極難堪:千尋,千尋,你是不是要這樣跟我散了?
我抬眼看她一刻,不語,低頭繼續看我書。由著她哽咽吞聲,極力忍淚,俄頃,負氣奔去。
我與海發曾經那麼親,都也漸漸生了嫌隙。
而憂患一始,便無終日。
我記得看一本書,當中說:人無千日好。竟都是真的。
巧的是,及那時候,便遇著了存宇。
他從我身後來,撿起我遺落的借書票。掃一眼,說:原來有口皆傳韋千尋,就是你?這麼瘦。
我敏捷回他:比你更瘦麼?
他打個愣,隨即撫額笑了。相貌極清爽,戴薄身眼鏡,書生氣質,舉手投足間肆意悠遊。
我不好意思,低頭輕紅了臉。
放課後六點那一趟下山的通學巴士,最是人擠人挨,他一手挽我書袋,另一手護一個清靜給我。
有人下車,他說:你坐。
車停,他說:跟我後面。
商店街口,他伸臂一隔,說:紅燈。我便收起步子。
彼時,正當蒼茫暮色疾疾於半空合攏,通天奼紫嫣紅。霓燈競起,晚來風急,穿梭身邊這不夜的城,吹得燈影漫處流溢。這都市每分鐘,有多少遇見和錯肩,有幾許受傷與溫存,又有怎樣的敗壞與疼痛?
我不禁要感懷身世,踟躕仰頭來望。這存宇一來,天地間忽然明滅了一刻,我雙目自剎那間看見電與露,心頭也明滅了一刻,便留了印子。我想原來是他,原來這麼恰當,等也等過,心涼也涼過,終是都沒有荒廢。
這男子,他的長袖,或可為我而舞,遮我,擋我,蔽我,護我,拂拭我。怪不得,一見著,我便認得了,直是從未陌生過。
我還當這叫存宇的男子,是我手中永恆的基業。寒假來時,便放心離了他,去了遠處。
將及聖誕,處處熱鬧。雖有點點不捨,但轉念又思忖:不爭朝夕。
此行兩宿三泊,本就是個小別,不過研究小組的幾個成員,拉隊出去拍些關於溫泉的素材短片,回來計劃制一個自助旅行的諮詢集子。因此行李也少帶,說走就動了身,只把鑰匙向他手中一交:此屋即我心,人走開了,但心還邀你,等我回來一起度平安夜吧。
溫泉城第三日,拍攝匆忙拉雜,嬉笑間草草結束。我周圍盡是清淺快樂的人,心事不過是惦著居酒屋的一壺清酒跟一場狂歌。我由他們去,自己卻羈留旅館內,欲享受片刻閒。
我獨個**入了向海的室外小浴場,是夜晴冷,空氣稀悽而肅殺。半灣月,兀自點著,照得竹影與碣石之後的海,一片岑寂幽光。我身子浸於一池彌迷水氣,無端低頭憐起自己那樣皎潔的素手,和那樣映在水影裡寫滿了心甘情願但欲訴還休的臉,不禁吟哦起矯情的句子:
海上升明月,天涯共此時。
此時。那個人,那喚存宇的男子,是否亦拉開了重圍的簾,與我共著這頂頭的月,並於這月之下,想起了我?
我忽而覺得要見他,這念頭才生,便如毒騰起,趕不及要立時三分驗效,心裡似有把抵死纏綿聲線,在唱惋:歸去,歸去。於是匆匆撇下三言兩語,貼房門上,一個人就那樣星光下兼程,趕一班夜間特急新幹線,回自己城市。
我急急奔,因有人手上繫著我的發,牽我招我。因我魂魄寄託在他處,我不靠近,便取不回。
到的時候,正值夜的最深最漆黑處。
電梯叮的一聲,吐出我這個如鬼魅的未眠人,但鬼魅沒有我這洶湧的汗與熱血,沒有我立在門前忽然情怯的心憂。我這般匆匆趕,很不祥,不知趕上什麼,是悲是欣,是盛大豐盈,還是空空如也?
我摸出鎖匙,靜靜旋開門,抬手點開燈。
似推理**終一刻見著了謎底,我卻呆了,愕然眼前的鏡頭,異峰突起,急轉直下,誰構思的?!
那韋海發與楊存宇——這個我立定心意要投奔的人,雙雙,對,是雙雙睡於我的床。韋海發那一頭豐盛喧鬧的發,正驚心動魄,如翻滾的浪,洶湧凌亂跌落於被單之上。一隻白臂斜斜邁出,如一條詭異的枝蔓,繞上他的頸。
嘿嘿,如何形容才妙?這清輝玉臂,這佳人絕色,這雙宿雙棲!
我心下沉,血上湧,口中發出喑啞嘶鳴。或許我以為我是在歇斯底里叫喊了,但實際我沒有,我嗓乾涸,氣堵喉噎,腦火噼啪亂閃,思與想皆在那一刻定格短路,竟能無言。
只連連心呼:哦,太壞了,這麼壞,真非常的壞,不該如此,世事滑稽——何時開始,在何處起承轉合,當中幾番步驟,怎樣便走到今天田地了?我竟渾然不覺。
我一向不在走運列,但不該糟糕至此。太沒意思。
此時那二人亦驚起了,彷彿比我更有資格詫異似的,四目直直投向我,那楊存宇面上不是沒有點慌亂間的尷尬狼狽與愧色,而韋海發,瞳中輕輕逸起一絲狡黠,倏而即逝,但其實,我已明白她的滿意了。
不過又是一出她的戲,她苦心孤詣來導,她全力傾情出演,她品嚐箇中得意滋味。
只是地點不對,人物亦大錯特錯了。
一時間,我便齊齊失去兩名身邊人。——這兩個人。我曾最信愛。這兩個人,卻來睡著我的床,蓋我的被,於我不在的時候,在我的枕上,說著親愛。
我鐵一張臉,此時該暴怒,還是冷眼?
最後,只選擇拂袖,合門靜靜讓出。憑氣血,努力收拾,最後一點尊嚴。
我謹慎簽下一處房子。和式的睡房,洋式的廚與廳,小小,只得十四疊榻榻米,但五臟俱全,適宜獨居。我不擅做戲,扮不來這破爛下作的情節。
乾脆搬出這間house,省大家的心。不然同門裡進出,抬頭低頭,還三番五次遇見,未免太難看,不如避一避,是非之地不宜久留。
我之生,忽而脫軌,亂了章節。曾經喧騰轉至今朝靜暗。我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殷勤打點功課,小心門戶,注意飲食,有理起居。
我固執將重簾深鎖,撲滅心頭最後一堆餘燼,無視日頭細細密密、輕輕淺淺在簾上打底,編織日子的網格——仿似溫馨,實則頹敗。
而物換星移間,我所經所歷,豈止歲月二字。
好容易挨至冬日將盡,卻忽忽一場雪來,天寒地凍,呵氣成霜。
我來去不自在,覺得四肢受拘禁。本已極不喜冬天,這一回尤甚。今年的春怕是要因了這場雪而延遲了抵達的日期了。
我想逃遁去南國的那個叫琉球的島,遠離這裡的人煙。但這樣的我還識得它麼?它可還識得我?
我沒想到海發會再來見我,再次敲我的門。
空空,空空。她很堅執地敲,斷定我在家似的。
我拉開來,冷臉向她,也不請她進。自然不請她進,我只得這一處乾淨地方了。
她臉容很倦,頭髮亦不飛揚,軟軟凋落肩上,似呼應這個季節。
走吧。我穿鞋出來,將門在身後帶攏,淡淡招呼,去附近公園坐坐算了。
我們兩人相隔三五尺那樣前後錯落著走。其時雪落身上,天暗地靜。
千尋。她忽而緊趕幾步追上來。
我站定,手抄袋中,轉頭仍淡淡看她。
她低頭有片刻語結,似不知如何對付我安定與索然的面色。頓了又頓,終得開口道:千尋,這些日子,我是真的累了。
哦?我揚揚眉,那可不像韋海發了。韋海發是永遠的贏家。
但這次輸了。她搶著道:千尋,千尋,我左等右等,每日煎熬。
我不過是想回轉你的心意,雖不擇手段,走了最低階的路子,但僅僅只期望你能明白,你做了個多麼不切實的夢,輕易將身子與心交給了男子,妄圖跟他們設計以後和長遠。其實他們又有哪一個能當得起你這一片盛情呢?不過是人儘可妻,隨遇而安罷了。
我以為你總會明白,一切只需假以時日,不過早晚。
我時時想像著,你有一天回頭。
我想像著,你會不會對我說:早知如此,何必當初。
我還想像著,你說:海發,看你這把頭髮,又該鉸了,為何不好好編一編?
你會不會對我說:本是同根,相煎無趣。
你會不會對我說:難忘難捨,不離不棄。
你會不會對我說?
我默默聽海發細訴與追問。只覺麵皮結了霜凍,口角亦是冰。
韋海發急痛,上來用力撼動我雙肩,千尋,千尋,你不辭千里來,所尋究竟是誰?可能,竟然不是我。可我這一趟,卻只有為你呢。
未及說完,先流了兩行熱淚。
我愣怔片晌,忽而嗤地失笑,天下可有比這更熬糟的一場關係?我們三人,分別是彼此愛人跟情敵,真猙獰,所謂愛的背後,真相皆不堪跟醜惡。
我緩緩拔掉肩頭韋海發雙手。你說的竟然不錯,但我卻依舊願意執迷我的。反正無論怎樣,終究不過一場錯,管它失足**,跌倒何處?
只一條,你不該自作了主張去試煉這個人,並且是用著你自己去做了誘餌。我將因此看輕你了。世上男子多得去,只這一個,我卻是極心愛的。
韋海發,你還小,又生得這樣本錢,無需工那番心計,這世界也盡是你的,何苦自我手中可憐殘資剩物打主意,枉做了小人……
海發直直喚我:千尋,千尋,這次你是誤了我一番心意了……
哦,海發,但我們是不該有心意的。
世事不外如是,我不來負你,你便來負我了。哪有什麼例外呢。
不,不,不要予我解釋,請自去鐵石自家的心腸。所謂來龍去脈,不過是些暗底的偷渡,與私廂裡的媚眼,那是你二人間的授受,絕非一朝一夕可成。我盲了目,但我不會自怨自艾我的磊落,亦不想強尋他人的究竟。
你可以來說愛,或者不愛,但請不要予我解釋。
一解釋,就下作了。
我驀地抬頭,憤恨摔她一眼,而後扭身,一人自去。
她不可憐。哭去吧。
分別之後。
分別之後,依舊時時有好事者傳來韋海發八卦訊息。一個時期說是和某某行從甚密,一個時期又說是跟誰誰舉止狎暱,身邊走馬燈般換人,越玩越瘋了,只是下場如何呢?可能已完全置之不顧。
海發還未長大嗎?而我已老了。
我不過等一名前來結髮牽手的人,結結實實伴著走上一程,並無意談幾場慘淡,不知下落的戀,或是愛。她如此火熱,簡直要熾傷我似灼灼逼過來,只是終究暖和不了我骨子深處的涼寒,那森森涼意細無聲息潛進去,漸行漸入了膏肓,隱隱於一切處疼痛,可沒法子,那是一個老人的宿病,絕非一夜爐火可溫。
這本該是一場歡天喜地的戲,以鼓樂喧天來演,韋海發其實有資本一路任性,天真著到底,我卻狠心做了揠苗的人,教之一夕間長成。
她便是這般被我犧牲了。
而我就被存宇,存宇被她,生生相剋,物競天殉。
我依舊晨起對鏡梳妝,細細照料自己,或草草敷衍。
此後,日頭將依舊東起西落。樹紅樹綠,寒交暑,晝替夜,聚復散,誰沒有了誰不行?
只是偶有一時半刻,窗外的花凜冽盛放,時鐘嘀噠,或是風飄搖著從窗前過,寒鴉枝頭無由驚起,我端坐,恍惚記起自己,也是曾有過故事的人。
而鏡中女子,雖然曾青青子衿,雖然曾紅酥小手,此時卻膚燥面皺,垂垂老了。
我父,賜我以血。我母,鑄我骨肉。使我以此六根,來於世。
但我此刻忽而厭憎,我嫌我這一介女兒身子,因了它,我從未片刻知道過自由。
我婉轉鋪排,極力掙,與圖。但始終為它害,無由撲跌,與煩惱交握,墮於黯無盡日的因果。
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,妥善安放,細心儲存。免我驚,免我苦,免我四下流離,免我無枝可依。
但那人,我知,我一直知,他永不會來。
——《時有女子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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