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樓:蝴蝶效應
我認為不僅魏晉是這樣,先秦、兩宋都是這樣,這些朝代不似漢唐那樣強大,但是政權的鬆散必然導致思想的自由,**也是如此。
宗白華:論《世說新語》和晉人的美,摘自《美學散步》
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、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,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、極解放,最富於智慧、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。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。王羲之父子的字,顧愷之和陸探微的畫,戴逵和戴顒的雕塑,嵇康的廣陵散(琴曲),曹植、阮籍、陶潛、謝靈運、鮑照、謝朓的詩,酈道元、楊炫之的寫景文,雲崗、龍門壯偉的造像,洛陽和南朝的閎麗的寺院,無不是光芒萬丈,前無古人,奠定了後代文學藝術的根基與趨向。
這時代以前——漢代——在藝術上過於質樸,在思想上定於一尊,統治於儒教;這時代以後——唐代——在藝術上過於成熟,在思想上又入於儒、佛、道三教的支配。只有這幾百年間是精神上的大解放,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。人心裡面的美與醜。
高貴與殘忍、聖潔與惡魔,同樣發揮到了極致。這也是中國周秦諸子以後第二度的哲學時代,一些卓超的哲學天才——佛教的大師,也是生在這個時代。
這是中國人生活史裡點綴著最多的悲劇,富於命運的羅曼司的一個時期,八王之亂、五胡亂華、南北朝**,釀成社會秩序的大解體,舊禮教的總崩潰、思想和信仰的自由、藝術創造精神的勃發,使我們聯想到西歐十六世紀的“文藝復興”。這是強烈、矛盾、熱情、濃於生命彩色的一個時代。
但是西洋“文藝復興”的藝術(建築、繪畫、雕刻)所表現的美是穠鬱的、華貴的、壯碩的;魏晉人則傾向簡約玄澹,超然絕俗的哲學的美,晉人的書法是這美底最具體的表現。
這晉人的美,是這全時代的最高峰。《世說新語》一書記述得挺生動,能以簡勁的筆墨畫出它的精神面貌、若干人物的性格、時代的色彩和空氣。文筆的簡約玄澹尤能傳神。
撰述人劉義慶生於晉末,註釋者劉孝標也是樑人;當時晉人的流風餘韻猶未泯滅,所述的內容,至少在精神的傳模方面,離真象不遠(唐修晉書也多取材於它)。
要研究中國人的美感和藝術精神的特性,《世說新語》一書裡有不少重要的資料和啟示,是不可忽略的。今就個人讀書札記粗略舉出數點,以供讀者參考,詳細而有系統的發揮,則有待於將來。
(一)魏晉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義和個性主義,解脫了漢代儒教統治下的禮法束縛,在政治上先已表現於曹操那種超道德觀念的用人標準。一般知識分子多半超脫禮法觀點直接欣賞人格個性之美,尊重個性價值。桓溫問殷浩曰:
”卿何如我?”殷答曰:“我與我周旋久,寧作我!
”這種自我價值的發現和肯定,在西洋是文藝復興以來的事。而《世說新語》上第六篇《雅量》、第七篇《識鑑》、第八篇《賞譽》、第九篇《品藻》、第十篇《容止》,都系鑑賞和形容“人格個性之美”的。而美學上的評賞,所謂“品藻”的物件乃在“人物”。
中國美學竟是出發於“人物品藻”之美學。美的概念、範疇、形容詞,發源於人格美的評賞。“君子比德於玉”,中國人對於人格美的愛賞淵源極早,而品藻人物的空氣,已盛行於漢末。
到“世說新語時代”則登峰造極了(《世說》載“溫太真是過扛第二流之高者。時名輩共說人物,第一將盡之間,溫常失色。”即此可見當時人物品藻在社會上的勢力)。
中國藝術和文學批評的名著,謝赫的《畫品》,袁昂、庾肩吾的《畫品》、鍾嶸的《詩品》、劉勰的《文心雕龍》,都產生在這熱鬧的品藻人物的空氣中。後來唐代司空圖的《二十四品》,乃集我國美感範疇之大成。
(二)山水美的發現和晉人的藝術心靈。《世說》載東晉畫家顧愷之從會稽還,人問山水之美,顧雲:“千巖竟秀,萬壑爭流,草木蒙籠其上,若雲興霞蔚。
”這幾句話不是後來五代北宋荊(浩)、關(同)、董(源)、巨(然)等山水畫境界的絕妙寫照麼?中國偉大的山水畫的意境,已包具於晉人對自然美的發現中了!而《世說》載簡文帝入華林園,顧謂左右曰:
“會心處不必在遠,翳然林水,便自有濠濮間想也。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。”這不又是元人山水花鳥小幅,黃大痴、倪雲林、錢舜舉、王若水的畫境嗎?
(中國南宗畫派的精意在於表現一種瀟灑胸襟,這也是晉人的流風餘韻。)
晉宋人欣賞山水,由實入虛,即實即虛,超入玄境。當時畫家宗炳雲:“山水質有而趣靈。
”詩人陶淵明的“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”,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;謝靈運的“溟漲無端倪,虛舟有超越”;以及袁彥伯的“江山遼落,居然有萬里之勢。”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,謝悠然遠想,有高世之志。荀中郎登北固望海雲:
“雖未睹三山,便自使人有凌雲意。”晉宋人欣賞自然,有“目送歸鴻,手揮五絃”,超然玄遠的意趣。這使中國山水畫自始即是一種“意境中的山水”。
宗炳畫所遊山水懸於室中,對之雲:“撫琴動操,欲令眾山皆響!”郭景純有詩句曰:
“林無靜樹,川無停流”,阮孚評之雲:“泓崢蕭瑟,實不可言,每讀此文,輒覺神超形越。”這玄遠幽深的哲學意味深透在當時人的美感和自然欣賞中。
晉人以虛靈的胸襟、玄學的意昧體會自然,乃能表裡澄澈,一片空明,建立最高的晶瑩的美的意境!司空圖《詩品》裡曾形容藝術心靈為“空潭寫春,古鏡照神”,此境晉人有之:
王羲之曰:“從山**上行,如在鏡中游!”
心情的朗澄,使山川影映在光明淨體中!
王司州(修齡)至吳興印渚中看,嘆曰:“非唯使人情開滌,亦覺日月清朗!”
司馬太傅(道子)齋中夜坐,於時天月明淨,都無纖翳,太傅嘆以為佳,謝景重在坐,答曰:“意渭乃不如微雲點綴。”太傅因戲謝曰:“卿居心不淨,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?”
這樣高潔愛賞自然的胸襟,才能夠在中國山水畫的演進中產生元人倪雲林那樣“洗盡塵滓,獨存孤迥”,“潛移造化而與天遊”,“乘雲御風,以遊於塵■(土+蓋)之表”(皆惲南田評倪畫語),創立一個玉潔冰清,宇宙般幽深的山水靈境。晉人的美的理想,很可以注意的,是顯著的追慕著光明鮮潔,晶瑩發亮的意象。他們讚賞人格美的形容詞象:
“濯濯如春月柳”,“軒軒如朝霞舉”,“清風朗月”,“玉山”,“玉樹”,“磊砢而英多”,“爽朗清舉”,都是一片光亮意象。甚至於殷仲堪死後,殷仲文稱他“雖不能休明一世,足以映徹九泉”。形容自然界的如:
“清露晨流,新桐初引”。形容建築的如:“遙望層城,丹樓如霞”。
莊子的理想人格“藐姑射仙人,綽約若處於,肌膚若冰雪”,不是這晉人的美的意象的源泉麼?桓溫謂謝尚“企腳北窗下,彈琵琶,故自有天際真人想”。天際真人是晉人理想的人格,也是理想的美。
晉人風神瀟灑,不滯於物,這優美的自由的心靈找到一種最適宜於表現他自己的藝術,這就是書法中的行草。行草藝術純係一片神機,無法而有法,全在於下筆時點畫自如,一點一拂皆有情趣,從頭至尾,一氣呵成,如天馬行空,遊行自在。又如庖丁之中肯棨,神行於虛。
這種超妙的藝術,只有晉人蕭散超脫的心靈,才能心手相應,登峰造極。魏晉書法的特色,是能盡各字的真態。“鍾繇每點多異,羲之萬字不同”。
“晉人結字用理,用理則從心所欲不逾矩”。唐張懷瓘《書議》評王獻之書雲:“子敬之法,非草非行,流便於行草;又處於其中間,無藉因循,寧拘制則,挺然秀出,務於簡易。
情馳神縱,超逸優遊,臨事制宜,從意適便。有若風行雨散,潤色開花,筆法體勢之中,最為風流者也!逸少秉真行之要,子敬執行草之權,父之靈和,子之神俊,皆古今之獨絕也。
”他這一段話不但傳出行草藝術的真精神,且將晉人這自由瀟灑的藝術人格形容盡致。中國獨有的美術書法——這書法也是中國繪畫藝術的靈魂——是從晉人的風韻中產生的。魏晉的玄學使晉人得到空前絕後的精神解放,晉人的書法是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體最適當的藝術表現。
這抽象的**似的藝術才能表達出晉人的空靈的玄學精神和個性主義的自我價值。歐陽修雲:“餘嘗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蹟,而想前人之高致也!
所謂法帖者,其事率皆吊哀候病,敘睽離,通訊問,施於家人朋友之間,不過數行而已。蓋其初非用意,而逸筆餘興,淋漓揮灑,或妍或醜,百態橫生,披卷發函,爛然在目,使驟見驚絕,徐而視之,其意態如無窮盡,使後世得之,以為奇玩,而想見其為人也!”個性價值之發現,是“世說新語時代”的最大貢獻,而晉人的書法是這個性主義的代表藝術。
到了隋唐,晉人書藝中的“神理”凝成了“法”,於是“智永精熟過人,惜無奇態矣”。
(三)晉人藝術境界造詣的高,不僅是基於他們的意趣超越,深入玄境,尊重個性,生機活潑,更主要的還是他們的“一往情深”!無論對於自然,對探求哲理,對於友誼,都有可述:
王子敬雲:“從山**上行,山川自相映發,使人應接不暇。若秋冬之際,尤難為懷!”
好一個“秋冬之際尤難為懷!”
衛玠總角時問樂令“夢”。樂雲:“是想”。
衛曰:“形神所不接而夢,豈是想邪?”樂雲:
“因也。未嘗夢乘車入鼠穴,搗齏噉鐵杵,皆無想無因故也。”衛思因經日不得,遂成病。
樂聞,故命駕為剖析之。衛即小差。樂嘆曰:
“此兒胸中,當必無膏盲之疾!”
衛玠姿容極美,風度翩翩,而因思索玄理不得,竟至成病,這不是柏拉圖所說的富有“愛智的熱情”麼?
晉人雖超,未能忘情,所謂“情之所鍾,正在我輩”(王戎語)!是哀樂過人,不同流俗。尤以對於朋友之愛,裡面富有人格美的傾慕。
《世說》中《傷逝》一篇記述頗為動人。庾亮死,何揚州臨葬雲:“埋玉樹著土中,使人情何能已已!
”傷逝中猶具悼惜美之幻滅的意思。
顧愷之拜桓溫墓,作詩云:“山崩溟海竭,魚鳥將何依?”人問之曰:“卿憑重桓乃爾,哭之狀其可見乎?”顧曰:“鼻如廣莫長風,眼如懸河決溜!”
顧彥先平生好琴,及喪,家人常以琴置靈床上,張季鷹往哭之,不勝其慟,遂徑**,鼓琴,作數曲竟,撫琴曰:“顧彥先頗覆賞此否?”因又大慟,遂不執孝子手而出。
桓子野每聞清歌,輒喚奈何,謝公聞之,曰:“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。”
王長史登茅山,大慟哭曰:“琅琊王伯輿,終當為情死!”
阮籍時率意獨駕,不由路徑,車跡所窮,輒痛哭而返。
深於情者,不僅對宇宙人生體會到至深的無名的哀感,擴而充之,可以成為耶穌、釋迦的悲天憫人;就是快樂的體驗也是深入肺腑,驚心動魄;淺俗薄情的人,不僅不能深哀,且不知所謂真樂:
王右軍既去官,與東土人士營山水弋釣之樂。遊名山,泛滄海,嘆曰,“我卒當以樂死!”
晉人富於這種宇宙的深情,所以在藝術文學上有那樣不可企及的成就。顧愷之有三絕:畫絕、才絕、痴絕。其痴尤不可及!陶淵明的純厚天真與俠情,也是後人不能到處。
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,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。山水虛靈化了,也情致化了。陶淵明、謝靈運這般人的山水詩那樣的好,是由於他們對於自然有那一股新鮮發現時身入化境濃酣忘我的趣味;他們隨手寫來,都成妙諦,境與神會,真氣撲人。
謝靈運的“池塘生春草”也只是新鮮自然而已。然而擴麗大之,體而深之,就能構成一種泛神論宇宙觀,作為藝術文學的基礎。孫綽《天台山賦》雲:
“恣語樂以終日,等寂默於不言,渾永珍以冥觀,兀同體於自然。”又云:“遊覽既周,體靜心閒,害馬已去,世事都捐,投刃皆虛,目牛無全,凝想幽巖,朗詠長川。
”在這種深厚的自然體驗下,產生了王羲之的《蘭亭序》,鮑照《登大雷岸寄妹書》,陶巨集景、吳均的《敘景短札》,酈道元的《水經注》;這些都是最優美的寫景文學。
(四)我說魏晉時代人的精神是最哲學的,因為是最解放的、最自由的。支道林好鶴,往郯東■(山+卯)山,有人遺其雙鶴。少時翅長欲飛。
支意惜之,乃鎩其翮。鶴軒翥不復能飛,乃反顧翅垂頭,視之如有懊喪之意。林曰:
“既有凌霄之姿,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!”養令翮成,置使飛去。晉人酷愛自己精神的自由,才能推己及物,有這意義偉大的動作。
這種精神上的真自由、真解放,才能把我們的胸襟象一朵花似地,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,瞭解它的意義,體會它的深沉的境地。近代哲學上所謂“生命情調”、“宇宙意識”,遂在晉人這超脫的胸襟裡萌芽起來(使這時代容易接受和了解佛教大乘思想)。衛玠初欲過江,形神慘悴,語左右曰:
“見此茫茫,不覺百端交集,苟未免有情,亦復誰能遣此?”後來初唐陳子昂《登幽州臺歌》:“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。
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!”不是從這裡脫化出來?而衛玠的一往情深,更令人心慟神傷,寄慨無窮。
(然而孔子在川上,曰:“逝者如斯夫,不捨晝夜!”則覺更哲學,更超然,氣象更大。
)謝太傅與王右軍曰:“中年傷於哀樂,與親友別,輒作數日惡。”
人到中年才能深切的體會到人生的意義、責任和問題,反省到人生的究竟,所以哀樂之感得以深沉。但丁的《神曲》起始於中年韻徘徊歧路,是具有深意的。
桓溫北征,經金城,見前為琅琊時種柳皆己十圍,慨然曰:“木猶如此,人何以堪?”攀條執枝,泫然流淚。
桓溫武人,情致如此!庾子山著《枯樹賦》,末尾引桓大司馬曰;“昔年種柳,依依漢南;今逢搖落,悽愴江潭,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?”他深感到桓溫這話的悽美,把它敷演成一首四言的抒情小詩了。
然而王羲之的《蘭亭》詩:“仰視碧天際,俯瞰淥水濱。寥闃無涯觀,寓目理自陳。
大哉造化工,萬殊莫不均。群籟雖參差,適我無非新,”真能代表晉人這純淨的胸襟和深厚的感覺所啟示的宇宙觀。“群籟雖參差,適我無非新”兩句尤能寫出晉人以新鮮活潑自由自在的心靈領悟這世界,使觸著的一切呈露新的靈魂、新的生命。
於是“寓目理自陳”,這理不是機械的陳腐的理,乃是活潑潑的宇宙生機中所含至深的理。王羲之另有兩句詩云:“爭先非吾事,靜照在忘求。
”“靜照”是一切藝術及審美生活的起點。這裡,哲學徹悟的生活和審美生活,源頭上是一致的。晉人的文學藝術都浸潤著這新鮮活潑的“靜照在忘求”和“適我無非新”的哲學精神。
大詩人陶淵明的“日暮天無雲,春風扇微和”,“即事多所欣”,“良辰入奇懷”,寫出這豐厚的心靈“觸著每秒光陰都成了**”。
(五)晉人的“人格的唯美主義”和友誼的重視,培養成為一種高階社交文化如“竹林之遊,蘭亭禊集”等。玄理的辯論和人物的品藻是這社交的主要內容。因此談吐措詞的雋妙,空前絕後。
晉人書札和小品文中雋句天成,俯拾即是。陶淵明的詩句和文句的雋妙,也是這“世說新語時代”底產物。陶淵明散文化的詩句又遙遙地影響著宋代散文化的詩派。
蘇、黃、米、蔡等人們的書法也力追晉人蕭散的風致。但總嫌做作誇張,沒有晉人的自然。
(不夠地方了,換一樓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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